2008年3月5日 星期三

離別曲


By 鹿溪
伴隨莉的靈車,抵達殯儀館時,清晨的微雨初停,澆熄了一週來台北盛夏的躁熱。
一隊敲敲打打的民間送葬隊伍正好離開,否則學音樂的莉絕對受不了。不,她已飛向好得無比的天堂。不能忍受的人是我。
火葬場一片肅靜。據說是鬼月少有人辦喪事。是聰明的莉刻意安排的好時段嗎?莉的棺木迅速送入恰巧空出來的正中央七號火爐裡。
葬儀社的 許 小姐難掩驚喜與敬畏神情,悄聲說︰
『真是太順利了。今天早上天氣轉涼。靈車又這麼準時。臨時調來兩個抬棺的年輕人很斯文,很小心,聽說他們也是基督徒。以為會在這裡等到下午才能輪到我們的,沒想到這麼快,立刻……。』她喃喃,我頷首。
* * *
是莉仍在表現她處事明快,待人貼心的風範嗎?
只有五個人來送葬,也是少見的吧!莉交代的 不要讓年老的父母看到她憔悴的病容;給老人家的遺書之後再請轉交;其他該辭行的人,她早已一一話別,不用通知;儘早火化,不要放太平間。為了活著的人,改天再舉行追思禮拜,讓她們知道真有主耶穌……。『找一個小教會,聯絡到我年輕時一起服事的李牧師主持,內容就由妳安排,大姊。』
莉,妳的交代,我會一一記住,請放心。包括妳的兒子,我的外甥,我會視如己出。
正燃燒的火化爐之前,一大束粉色韋瓦第玫瑰,似在代言莉靈魂的美麗與高潔。
* * *
的確,妳早已向我們道別過了。
五個月前,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,茉和我將妳接到植滿玫瑰的『沙崙小院』靜養。請來米雪看護妳,陪伴妳與日以繼夜的疼痛腹瀉決戰。啊!早已形削骨立,不能彈奏鋼琴的莉,竟然凝神,悠悠奏起蕭邦的『離別曲』。
淒婉動人的琴音,讓原本在屋裡忙東忙西的三個女人靜坐聆聽;聽她娓娓訴說著妳對人間的不捨,不得不離去的哀傷;又似在安慰我們,妳將為我們先去預備天國相聚的院宇;然而,臨去之前,又得忍受多麼大的創痛阿!隨著琴音轉為激烈,我腦海中浮現童話故事中那善唱的夜鶯,最後玫瑰刺向胸前,汨汨流出鮮血,染紅了蒼白的花朵,吟出千古絕唱……。
我們的眼睛濕潤了。莉,妳本來就寡言,總是一語中的,一針見血。這樣的道別方式,已經使妳筋疲力盡。自此『貝森朵夫』名琴在妳指下成為絕響,此後,妳不再彈鋼琴。
* * *
米雪忠心服事妳到今天〈她的工作應該在前天黃昏妳斷氣時就結束的〉,已經超越職業看護的職責。五個月來,妳的病痛比別人更嚴重更困難,並未使她求去,反而在不知不覺中,妳靈魂深處的美好,褪去她手腕上佩帶多年的念珠,化為對主耶穌衷心的祈禱。
妳的好友茉,三番五次由美國趕來台灣照顧,真是罕見的友誼。每當我說︰『茉,謝謝妳。若沒有妳幫忙,我不知怎麼辦?』她總是說︰『大姊,不要客氣。我是回國進修。』她從妳身上進修到什麼呢?原來,病中的妳,豈不是隨時在向我們傳達主耶穌的真情真意,使我們大得益處嗎?否則,單靠茉和妳的友情,我和妳的親情,米雪和妳的主雇關係,我們怎能堅持愛妳到此刻,甚至到永恆?
莉,妳的『忍耐等候』,終於開花結果了。曾經辜負妳的前夫,從國外趕回來,在妳昏迷的病榻旁守候三天三夜;而且明天起,他的工作就調回台北,可以善盡父親之責了。妳最愛的兒子,已經長成懂事的少年;在沙崙小院的最後這幾個月,他每個週末都代替休假的米雪照顧妳,一放暑假立刻住進病房,與茉、米雪一起陪侍妳到今天。
* * *
在世上受試煉的最後四十天,妳是在主任醫師所謂『硬體差,軟體卻是一流』的初設安寧病房度過的。醫生說妳是『非凡人』。因為忍耐到三年八個月前才求醫看診動手術,卻已是無力回天的末期胃腺癌患;忍耐到七個月前,妳才使用嗎啡止痛;忍耐到四十天前,意識到無法自主行動,方才住進安寧病房。另外,妳的非凡,更是他在安寧病房多日來的觀察。
原來我們曾答應妳,讓妳留在『沙崙小院』,直到回天家。必要時,請『居家護理』的護士來處理醫療事宜,但終因醫院人手不足而作罷。不得不進入安寧病房的第一夜,妳放聲大哭,那不是平日幽嫻貞靜,智慧堅毅而勇敢的妳。
我愕然。魯鈍的我,居然不明白妳為何慟哭。我以為妳的眼淚早已背著我們流盡。我的眼淚也早在當初,妳瘦削的軀體如待宰的羔羊踡曲在擔架上,被抬盡手術房時,哭盡;早在請託醫護人員向妳隱瞞病情的第一年,背後拭盡。待妳向好友套出自己的病況時,卻必須一個人承擔婚姻的破碎與經濟的破產,親情的隔離與病體的折磨,但妳反而靠主剛強起來。
那尚且不用完全臥床的三年,妳除了本行的音樂,加上花藝、廚藝、畫藝,和服裝設計,轉瞬之間妳一生的才華紛紛在三年中奇蹟似地綻放,且與周邊的人分享。新識的友人莫不讚妳為才女,妳卻私下微笑告訴我︰
『妳知道我不是才女,是主耶穌正在讓我一生的願望實現。』
可是我還是不明白,那天妳為何慟哭終夜?次晨妳恢復鎮定,忍耐住在那間樸素封閉而乏善可陳的病房中,請米雪為妳換上同樣樸素的衣著。〈住沙崙小院時,妳的裝扮多麼優雅啊!〉妳拖著浮腫的雙腳,讓米雪攙扶著移到狹小的會客室,掀開屋角灰塵薄覆的風琴蓋,緩緩彈奏著『耶穌恩友』。
琴聲吸引醫院工作人員與尚能起床的病友聚攏;一首首的詩歌輕唱,帶給氣氛凝重的病房一絲溫馨。畢竟體力太差,廿分鐘後,妳由米雪扶回房間休息。
次日黃昏,妳再度打起精神到會客室彈風琴。此時病友們已知有一位音 樂 老師在彈琴。有辦法起床的,紛紛由看護或推輪椅或扶著身子前往參加這場妳帶領的聚會。每個病人各自點著自己愛唱的歌。一位尚在壯年即患絕症的先生坐在輪椅上,點了『茉莉花』;淚流滿面聽畢後,他請家人將一小束芬芳的茉莉,獻給琴邊蒼白的妳。
彈風琴的事,是由茉轉述的。第三天,莉已完全無法起床活動。還有人在問︰『那位彈琴的老師,怎麼不來了呢?』
* * *
莉,記得我曾問妳︰『妳這麼虔誠愛主,何以從來未聽過妳埋怨上帝,讓妳這麼辛苦?』次日妳回覆我︰『生病是我的工作。』
我不瞭解。後知後覺的我,如今終於相信。
若不是妳生病了,我不會因與妳有較深入的交談,而擺脫多年生活與心靈的桎梏,成為『真理使我得自由』的基督徒。而我,只是妳的受惠者之一。若不是妳生病,我不會明白,主對世上弱勢者的心意。若不是妳生病,我不瞭解癌末病人需要親情、友情與愛情,而不只是看護。妳的非凡在於縱使半昏半醒躺在安寧病房中讓人服事,卻有不少醫生護士,甚至牧師,因妳的同理心與屬靈的敏銳而得到安慰,並向我表達他們的謝意。
護理長有一天興奮地告訴我︰『妳知道嗎?今天董事長探訪過莉之後,居然同意編列預算建造新的安寧病房了!我們一定要按照莉的夢想,在病房四周種植花草樹木。』
莉,我終於明白上帝為何讓妳生病,讓妳住進這樣一間完全不符合妳美感需求的病房了。
再過兩年,當『硬體軟體都一流的新病房』建好之後,妳的後進病友們,在這裏等候有尊嚴地離世前,不必如妳一般,曾經對病房寒愴的設施慟哭終夜了。
莉,妳真是聖經上所說的,雲彩般的見證人。生時,病時,死後,都向我們說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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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葬場工作人員打斷我的思緒。他要我們觀看,讓燒好的白骨裝進骨灰罈裡。這位中年先生以專業口吻說︰
『嗯,顏色雪白,沒有經過化療。』因為醫生認為妳已病入膏肓,無須化療與電療。
『嗯,頭骨長得好,頭腦一定好。』是的,莉,妳的頭腦真的很好,並不完全由於天賦異稟,更是因敬畏上帝而得的智慧。記得病重中妳說過,妳期盼像摩西,年老時眼目不昏花,腦筋也清晰。後來妳痛徹心肺時,更羨慕啟示錄提到的天堂,轉而嚮往那『沒有疼痛沒有眼淚』的地方。
莉,我知道裝在骨灰罈中的已經不是妳。
今晨那兩個斯文的年輕人,將輕飄飄的妳抱入棺木躺臥時 , 我看到的是一位睡美人,雙眸微閉,安靜等候那萬王之王蒞臨的一刻。醒轉過來,成為祂永遠的新娘------。
全文及圖片轉載自鹿溪的部落格:http://tw.myblog.yahoo.com/lucy-wen
本文曾刊載於2000年刊登於校園雜誌

1 我要回應:

匿名 提到...

親愛的肇垣姐:謝謝您讓我們看到生命的體諒、困難、愛與勇氣。